《学术月刊》
1978年12月13日,夙愿未偿的李长之先生驾鹤西去,享年69岁。生前的飞扬与落寞,死去的沉寂与随后的“出土”,在李长之身上堪称戏剧。我曾长久地伫立在西单武功卫,看那繁华与喧嚣的背后,是否漂浮着中国文艺复兴的游魂。想二十余年家居此地的李长之,眼睁睁见自己绝大的热望都归于虚无,该有何等的扼腕与叹息。清华园的意气,黄叶居的寂寥,原来李长之早就料中了天才的结局。在1933年写定的《〈红楼梦〉批判》中,他为曹雪芹描画的身后遭遇几乎一语成谶:“在百七十年前的今天……中国这唯一的大作家,在创作了那部惊天动地的唯一的大著作《红楼梦》之后,贡献给我国一般醉生梦死、毫无感觉的畸形读者,果然获得了淡淡的冷遇和乌烟瘴气的误解,就在这情形之下,寂寞地穷愁地依然怀了哀戚地只好无精打采地去了!”我惭愧,我无法冲决一切束缚的罗网,去和我们的天才握手。不知为什么,读《李长之文集》,我常废书而叹,拍案惊起:历史为何老让明珠蒙尘、黑铁放光?时耶?命耶?
《诗》云:“高山仰止,景行行止,虽不能至,心向往之。”在民国学界的满天星辰中,李长之算不得光耀万丈,然而才力与学识、见地与境界原不与名气挂钩。他是单打的才子,只被少数人默默而强烈地怀念着。幸好今时满天飞的著名教授与知名专家并不能遮蔽我的双眼,浮云过后,我更爱我私淑的李长之。他勤奋、高产,十卷本《李长之文集》俨然他卓然自立的丰碑。文集所载,煌煌五六百万言,既有《鲁迅批判》《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》《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》这样广为人知的名著,也有鲜为今世人知晓的各种报刊评论,而如《迎中国的文艺复兴》《德国的古典精神》《西洋哲学史》一流的著作在大陆确乎是第一次全面的钩沉。斯人已去,文集犹存;言犹在耳,敢不传达?
巧啭岂能无本意
一般人眼中的李长之,纯然是一个批评的才子,他敢写,能写,洋洋数千言往往倚马可待。所以无论是所谓的“清华四才子”(陈铨、李长之、张荫麟和钱锺书),还是所谓的“清华四剑客”(李长之、林庚、季羡林和吴组缃),李长之都能名列其中。甚而鲁迅也不忘“揶揄”他为“李天才”。然而,那种援笔立就千言的才子,在民国学界风云录中实在算不得什么。况且中国人本就讳言天才,推崇老成持重,所以江淹、王勃一类的人物往往传为子弟戒。年少轻狂,在中国几乎就是一个贬义词。于是有所谓的“悔其少作”,于是有所谓的“五十岁之前不著书”之说,然而李长之偏不为这些所蛊惑、所窒碍。他要写,他每常看见《歌德文集》厚厚几十卷,就警觉起老人们的话来——“什么‘悔其少作’,不过是偷懒罢了。”他在24岁时写的《告青年文艺者——当心你的二十四岁》中以歌德24岁完成《少年维特之烦恼》、陀思妥耶夫斯基24岁写定《穷人》等事例为证,力劝青年朋友不要推脱,不要世故,不要偷懒,他甚而愤言道:“世故的人们又劝人不要多写,这完全是欺哄人的,没有这回事!我们该说的话实在太多了,言论不自由,我们当有话争,盲从和奴性还在弥漫,我们当有话扫除,许多同是人类的同胞还在过非人类的生活,我们当有话呼吁……”他并不空言,自己实在也勤勉地去实践,京津乃至全国各地的报纸杂志,都排满他的文章,从《自由评论》到《益世报》,从《北平晨报》到《大公报》再到《宇宙风》再到《中央日报》,据李长之自己估计,仅抗战前发表的就有二百余万字。
他是如此笔耕不辍,收获颇丰自然就不在话下了。24岁,诗集《夜宴》出版;26岁,《鲁迅批判》结集出版;27岁,《中国画论体系及其批评》写定。到了抗战期间,李长之的著译更是迎来高峰,我们试看:1940年是《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》;1941是《波兰兴亡鉴》和《西洋哲学史》;1942年是《批评精神》《星的颂歌》;1943年是《苦雾集》《德国的古典精神》及译著《文艺史学与文艺科学》;1944年则有《韩愈》《北欧文学史》和《我教你读书》(今亡)问世;1945年,却又是《梦雨集》《〈文史通义〉删存》(今亡)和译著《歌德童话集》。实际上他抗战时孕育的雄文巨著远不止此,1948年出版的《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》大体也完成于这个时期。此后,他传世的作品还有《李白》《大理石的小菩萨》(童话集)、《龙伯国》(童话集)、《陶渊明传论》《司马迁》《〈诗经〉试译》《中国文学史略稿(三卷)》《孔子的故事》以及译著《强盗》(与杨丙辰合作)等。此外,他抨击时政、批点教育、阐发文艺的单篇文字更是密密如雨。他曾自言“要以文字之力,和社会环境去恶战”,因此他之四处出击、到处立言也就理所当然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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